周五傍晚散了工,我会坐七站地铁去一家僻静的面馆吃拌川。这是之前在杭州武林门工作时养成的习惯,即便后来单位搬离了也照旧不变。
那里的拌川味道相当正宗,令人费解的是每次去,食客都寥寥几人。可能是地段没选好的缘故,我心里这样觉得,毕竟开门做生意关键是选个好地儿。目光往窗外望去,隔了不远便是繁华的武林之夜。
走出门时,街灯已全部亮起。夏天的夜晚总是姗姗来迟,像个慵懒的贪睡者。踩着灯光往回走,犹如在一条金色河流里。小时候生活的村庄,那里的夜晚如墨汁浸染般纯粹。不像城市里,所有的灯光亮起后好似另一个白昼降临,所以在夜幕中依然会有狂欢的人。
行走在城市的灯光里,我也成了一个寻欢之人。即便周围灯光灼亮刺眼,我仍能闭着眼睛寻到那个地方。但凡久待之处,早在斗转星移间有了某种默契。
我习惯在武林夜市的露天小酒摊坐上一会,喝一杯色彩绚烂的调酒。夏夜的风从后脑勺擦过,一口酒下肚,头顶那些烦人的知了通通一改性子,与地上的街头艺人一同将“夏夜”这首协奏曲推向高潮。走进武林的繁华,也走向夏夜深处。到了明天又是美好的周末。
夜市里有个最小的酒摊,仅仅一张桌子和两把小凳子。想必多数人会觉得寒酸,扭头走开。对于喜静的我来说,那里却是再好不过的位置。坐下来,便在武林夏夜里有了一席之地。举目望去俨然是整个人世间,其实也就眼前一隅。人生在世,高楼万丈,人们追求的不过一席之地。那些行色匆匆的人,假如哪天迷了路误入这片灯火,走出去后眼前就豁然开朗了。
头一回来也是在夏夜,摊主招呼我坐到唯一的位子。他看起来并不是招揽顾客,俨然在人海中寻觅一位知音。
天幕已暗,视线里还悬着一团红云,就在楼宇间的一小方空间里,活像个贪玩的孩童。暗淡天空中仅此一片,所以它又成为许多人的红运。
我们久久对视,它变换形状与我畅谈。后来摊主将一杯漂亮的酒放在桌上,我朝它看去,满目绯红。再次抬头,视线里已空空如也。重新低下头,它近在眼前。
我端详着眼前这抹绯红,它应有个浪漫味道的名字。摊主直言,它叫“桃花运”。美酒入喉,身心在意识的微醺中融入夏夜。此处格局很契合诗仙和酒仙的那句“醒时同交欢,醉后各分散”,可惜我没有他的惊世之才,只能在夏夜里品啜一杯“桃花运”。
摊主从不问我为何固执地只选其中一种。假如他问,我会告诉他,他调得太好,我怎么也喝不厌,所以无暇他顾。这是实心话。世间有万般滋味,个人迷恋当中的一种,足矣。贪得多了,嘴巴里反倒索然无味。
今年夏天如期开幕,我在周五晚上迫不及待走进武林夏夜,熟悉的地点却给我一片茫然。难道是走错了地方?可是街头艺人的弹唱、路边滚烫的招牌、头顶的蝉鸣,样样都和去年相同。只是熟悉的人没有站在视线里。周围是时间与人交织成的洪流,熟悉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我希望耳畔奏起陌生的歌曲,但传进耳朵的仍是去年夏夜的歌声。此时有些冰冷。一首歌可以循环往复,唯独一块儿听歌的人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。周围别的酒摊更加宽敞,摊主们的热情度上涨了好几个点。有位摊主一个劲儿拉我入席,我坚持转身离去。
他们一定做不出来那种味道,酒与人心是相通的。天底下的酒,味道都各有所异。一如人的心。我脚步迅疾,背对武林繁华而去,好似追赶着一个行将远方的故事。今年夏夜注定要留下一个谜团。
走出武林夏夜没多远,我在一家店的门口驻足。那是一家新开业的蛋糕店,开业花篮尚未撤走,外面墙上贴着花花绿绿的优惠广告。此时除了我之外,没有人站在店门口。服务员坐在吧台前,右手支棱着脑袋似已睡去。
记忆的脚步忽然间一个急转弯。猛然想起多年前自己刚来工作时,此处也是一家蛋糕店。我目睹了它从门庭若市的辉煌跌落至门可罗雀的窘迫,最后在各种高昂成本的压迫下不堪重负,草草关张。后来的日料店、绿豆饼店无不重演了它的不幸。离开时,或许他们百思不得其解,如此繁华的街市为何就容不下自己一小块招牌?他们都忽略了一个事实,不远处那条曾经鼎盛一时的女装街,如今只剩一个水泥堆砌的女模特。也许她早已意识到自己落后于时代,早早萌生退场之意,却不得不日复一日为往昔辉煌孤独地印证。她,还有他们都无力左右命运。
此刻,我再次站在了蛋糕店门前,感受到一向铁面无私的时光冲我露出了亲切。我正要走进店门,却不忍打断他的美梦。或许梦里的他正在升职加薪,经历着人世间最美好的事情。
心里有个声音犹如风的叹息:下次吧,夏日还很长。
我再次转身,向着另一个熟悉的地方走去。即便那里只有一杯淡而无味的菠萝气泡水,但只要将夏夜连同记忆深溶其中,它的味道一定比酒更加浓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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